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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梦见杀猪 孕妇梦见杀猪不见血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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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春彬,字瑞芝,号石农。一九六四年生于文水县南武涝村。自幼酷爱书法篆刻,勤学苦练,不惜晨昏,尔来四十有五年矣。书法遍临各家,诸体皆能,后将精力倾注在篆隶书上,宗秦法汉,上溯先秦。尤以石鼓文字为至爱。篆刻宗法秦汉印,后从流派印起,落脚到吴昌硕。在精研吴派的同时,参究赵之谦、邓石如、黄牧甫、王福厂等大师特点,摸索自己的路子。近年来,欲令自己艺术更上层楼,着力于古文字研究,倾情钟鼎甲骨,努力找寻中国文字美之源头,以为己用。画学清四僧,近人最喜陆俨少、吴昌硕。书画之余颇好文学,已有多篇诗词、散文、小说在省级刊物发表。现为山西省书法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文水县书法协会副主席,篆书委员会主任、县诗词学会副会长、则天书社副社长,汾水印社副社长。

一 猪厂

猪厂建在河边,离小桥不远。河岸边高大的柳树、杨树或柔媚,或挺拔,遮荫一片,让猪厂远看就像一个公园。

猪厂有一小门,面朝北,常常紧闭,两只狗把得严严的。人们只可远远地看一看,从来不敢随便靠近。其实猪厂还有两个大门,也不常开。听说只有队长、村长才有钥匙。

靠小门附近有个二层小楼,是用一些柳枝木棒搭建而成,上面压一些土,抹一些白灰。谁也不明白建这样一个小楼究竟有什么用。实际上,也从来没有用过。因为做为仓库,上二楼多有不便。做为居室,又实在没有必要。而做为瞭望台,当时又不是战争年代。大概是一些干部们的突发奇想,想在全镇都没有二楼的情况下,盖上一个,制造个好看景点,出出风头。

猪厂里有几排猪圈,养着百十头猪,有白的,有花的,有黑的。

喂食时分,猪们就吱吱哼哼地叫起来。当把猪食倒到猪食槽时,这些猪就匆匆忙忙踏着半腿深的屎尿污泥奔了过来,把一张张或长或短的嘴伸进又粘又稠的猪食里,一边咝咝地吸着,一边咕啰咕啰吐着气泡。大耳朵扇来扇去,挡着眼睛,不长的尾巴或左或右悠闲地甩动着。

喂猪的是位妇女,三十多岁,体态丰满,结结实实,圆圆的脸,白白胖胖,一点也不缺女性的性感。她衿着围裙,挽着袖子,露着又白又圆的小臂,在一口大锅旁拿把铁铲搅着猪食。那猪食的原料有糠皮、麦麸、高粱糁子、葫萝卜丁、土豆丁……还有黄豆。一锅猪食做成了,就倒在几个大槽里,腾腾地冒着似香不香的热气。喂猪时间到了,她用扁担挑两桶猪食,两手一前一后拉着扁担钩,身子略偏,一摇一晃走到猪圈旁。随着轻快的脚板一扇一扇前去,大臀部振得一颤一颤,不由得让人产生些性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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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养的猪有几个品种,有长嘴巴、瘦脊背的杂种猪,人们俗称“笨猪”;有一身白的大白猪;还有引进的新品种“内江猪”。这种猪,嘴短上翘,腰下弯,一身黑白花,胖乎乎,看起来又憨厚又实在。最招人的还是弯曲柔和的背部曲线。人们叫它“断腰子猪”。看到它的憨态与媚态,就会让人想到那位大嫂。

人们怀疑这位大嫂结实的体格,白白胖胖的脸,圆圆的臀,是不是与猪食有关?因为去过猪厂的小孩儿们说猪食里的黄豆、葫萝卜丁、土豆丁,味道满好。

能注意到她性感的背影,不仅仅是些没正经的后生,当然还有村里的队长、村长。要不这份工作,轮不到她身上。春尽夏初青黄不接时,有好多人家会断粮的年份,这份工作人们求之不得呢。但这差事,落到她身上了。

大嫂叫香香,姓王,丈夫在外地工作,长年不回家,只在年尾时回家住几天。人们传说她丈夫有洁癖,茶杯、碗筷随身带,不准任何人动。这样一位丈夫,对于这位喂猪的爱人,自然远而远之了。然而香香照样生了四个孩子,而且养得一个个又白又胖,像他养的猪一样,

孩子们在成长,三十多岁的香香大嫂并没让年华虚度。听人们说她娘家有位相好的。而村里呢,也流传着一个顺口溜:“王香香,喂种猪,喂得种猪爱喝汤。”这个顺口溜看起来并不顺口。“香、汤”还押韵,“猪”就出韵了。这是不懂我们的方言,我们这儿“猪”,念zhu ,“香”,念xu,“汤”念tu,一个韵。

顺口溜是流传下来了,公园一样的村办猪厂却在几年后随着改革开放彻底消失了。那幢表示景点的小楼,也在闲置几年后,顶漏墙倒一种破败象,砖石都拆作他用了。

后来,香香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嫁得嫁,娶得娶,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香香丈夫也带着他的茶杯、碗筷退休回来了。而香香却和他正式办了离婚手续,从此没有了音信。

二 饲养院

村加工厂背后,有个大院子,北面二三十间房,东面六七间,西面三四间连着大门。别看房子修得整齐,却每一间房都没有门窗。前面只开个大口,横着一条木杠。杠下面安放一石槽。里面栓着全村的骡马牲口——这是个典型的饲养院。

饲养院内从来没有安静过。

一会儿驴叫:“儿安——儿安——儿安——”一会儿马嘶:“吭吭吭——”驴叫悠扬,马鸣高亢。听这叫声,驴,俨然就是一位姑娘。马,自然就是男子汉。至于它们的儿子——骡,从没听叫过。只知道个儿高,力大,吃草时咯吱,咯吱,咯吱。一会儿还要啵——地吹一口气,打个响鼻。

院子中间平展展的,那是让牲口打滚用的。牲口劳作一天了,从车上卸下来,被拉到院中间,就地一倒,滚上几滚,尔后站起来,束缚了一天的筋骨终于松开了。入圈,吃草,饮水,踢踢后蹄,甩甩尾巴赶赶蚊虫,再痛痛快快地拉上一堆,洒上一泡,算是过完了一天的生活。

靠西的几间房,是牲口的料房。堆在院子南边的草垛,是牲口们的给养。有玉米秸,有高粱秸,有豆蔓……最好的是谷草。

管理这堆草料,饲喂这群牲口的,是亲如兄弟的两个光棍汉。一个叫全儿,一个叫牛子。全儿木木讷讷,不多言语。牛子更木讷,更不言语。他们俩的工作就是把拉来的草切好,喂这些牲口。

全儿与牛子分工很明确。全儿负责喂料,牛子负责饮水。

每天晚上,全儿从存放草料的西房里用簸箕铲一簸箕切好的草料,倒到筛子里,筛一筛,捡一捡,看有没有铁丝、铁钉什么的,然后提盏马灯,一个槽一个槽地喂去。第二天套车的牲口再加喂些玉米或黑豆。那个牲口是什么脾性,全儿心里全知道。那个白马爱蹶后蹄,那个黑驴犟,他心里也都有数。他总会把那些吃不到料的牲口牵到一边,另外喂一喂。牛子眼神不好,一只眼不知什么时候瞎了,人们给取个外号叫“瞎眼牛子”他只知道低着头,一手抱着扁担,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担又的担地挑水,再一桶一桶饮这些牲口。

他们两人看似亲兄弟,可平时谁也不多说话,只在各尽职守,干自己的活儿。

喂饮牲口可以各不相干,切草可不行,得相互配合。

切草用的是铡刀,就是大胡子铡刘胡兰用过的那种铡刀。一截木头做成个刀架。木头中间开一条缝。上面缝窄,两边钉上铁齿,以防草滑。下面做成坡形,可以顺利地让刀切下去。木头一侧打个横孔,以便安刀片。刀片近一米长,一头是把手,一头也有个孔,切草时,用个铁栓安在刀架上。这把刀片,厚厚的刀背,锋利的刀口,寒光闪闪。听说当年打日本鬼子时,有人就背上这把刀片参加了战斗,砍死过好几个鬼子。因而这刀片喝过血,有血光,似乎十分神圣。切草以前,牛子把刀片在磨石上使劲地磨。霍,霍,霍,霍,一会儿拿起刀,用大拇指归一下刀刃,不快,用手淋点水上去,再磨。霍,霍,霍,霍,让人听得发悚。刀磨好了,牛子叫一声:“切草。”全儿就从料房里走出来。

切草的活儿很特别,得相互配合。又得力气,又得技巧,又得细心。这就又让他俩有了分工。细心点的全儿喂刀,力气大点的牛子按刀。

全儿喂刀时,要把草靠近刀口内按紧,一段草切下,抱草的两手一转一挪,又一段就伸入刀口,不多不少正好半寸。切长了,牲口不爱吃。牛子按刀时,也有技巧,两脚一前一后站如半马步,右手握刀柄,左手按住右手背助劲儿,先让刀刃松松地吃住草,尔后一弯腰,猛力按下。唰地一刀,一段草料就齐生生切了下来,又快又省力。

哼——唰,哼——唰,哼——唰,牛子切一刀,哼一声,一堆乱草就这么成了牲口的食料。他俩配合的非常默契,队里可再找不出他们这样的一对儿了。

草料切得细心,喂饮牲口又精心,饲养院内的牲畜们自然高兴。牲口们心情一高兴,除了放开嗓子叫几声,在地上欢快地打几个滚外,个个吃得膘肥体壮。牲口们高兴了,队长也高兴,全儿和牛子当然也高兴。

可是有一天,出事了。

全儿坐在草堆里,嘶牙裂嘴,头上直冒汗。右手握着左手大拇指,血从指缝里一滴滴流在草上。牛子也坐在草堆里,抱着头唔唔地哭个不停。原来这次喂刀,全儿拇指伸得长了一点,被牛子一刀切了下来。

“兄弟俩”不去村保健站,却在这里怄气。全儿看看自己的断指,痛得裂一下嘴,唏一声,抬头剜一眼牛子,心里窝着火。牛子用他那只好眼偷偷瞟一眼全儿流血的手,又看看他痛得变了形的脸,他没办法,低头唔唔地哭得更响了。全儿一生气,骂了一句:“哭,哭,哭球哩!”牛子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我就是哭球哩。”全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却流着泪。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全儿喂刀小心多了,手指再不敢往前伸半分,那怕切出的草再长。牛子按刀也小心多了,再不敢猛然用力了。

饲养院在“兄弟俩”的照料下,兴旺了好多年。

可是,时光真如电,转眼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政策一开放,骡马牛羊全解散。个人买得买,公家卖得卖,饲养院内的牲口,很快就一个不剩地全走了。俗话说:房是鞋子,人是楦头。在这饲养院,牲口也是楦头。楦头没有了,鞋子也就瘪了。不过几年,蹋倒瓦舍一片狼藉。盖新房的盖新房,修工厂的修工厂,这个院子也就彻底消失了。只在我的记忆中还留有一小块余地。

而全儿和牛子呢,又不知道去哪儿合作去了。

三 磨房

村子东边,有个大水塘,塘北边修着一排平房,离水塘有二十多米,之间形成一个场坪。平房呈两出水屋顶,盖着青瓦,瓦棱整整齐齐,像画家的妙笔画成。屋顶有个脊,两边斜坡滑下来。雨天,房前滴水就像串珠,成排,成帘。这是一排非常结实的砖房,全村再没有这样好的建筑了,这是村里的磨房。

磨房西侧,还有两间西房,住着门房曹老头。

晴天,无风,天空碧蓝,洁净得就像一面镜子。水塘边水草叶子伸展开了,绿绿的,生机勃勃。两只鸭子在塘里游来游去,逍遥自在。这是曹老头的鸭子。村里人只养鸡,他们很讨厌鸭子。他们看见鸭子的扁嘴,长着蹼的鸭掌,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如鸡好看。嘎嘎嘎的叫声,也觉得刺耳。而鸭蛋壳又硬又厚,又有股鱼腥味,闻着就会恶心。曹老头却例外,养鸭,吃鸭蛋。他不管儿女们生活如何艰难,不管是怎样的荒年饥馑,每天两只鸭蛋一定要吃。

上午,磨房外的场坪上,早早地摆满了长圆笸篓,长笸篓里放着箩床架子。妇女、老太太们坐个小凳子,手摇着面箩哈答哈答哈答地箩着面。这些箩面家什,大都是借来的,只有家境富裕点的人家,生活比较讲究,才会置办齐全。箩面声音连成了一片,夹杂了说笑声,孩子的哭声,让场坪上很热闹。对妇女们来说,来磨房磨面,就像是聚会,她们心里很高兴。

曹老头从门房走出来,在场坪上慢慢走着,面孔扳得紧紧的,就像不屑看这些妇女老太太一样。他从她们中间走到池塘边,看他的鸭子。年轻妇女们却像献媚似地和他搭话:“老舅,歇着呢?”谁也不知道他和谁家的祖婆婆是姐弟,反正大家都这么叫。曹老头只用鼻子哼一声,算是回答,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村里有这样一个磨房也是件新事物。

村里成立了高级社,集体置办了两架钢磨、一台碾谷机,建起了磨房。自从有了磨房,彻底改变了石磨石碾的历史。戴着眼罩转圈拉磨的驴再也见不到了,它躲在黑洞洞的豆腐房里一圈圈地发暗力去了。

当初村里组建新磨房,要用四个人。一个门房,两个看钢磨的,一个开碾机的。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工作!不用风吹日晒,而且还有人求,多得劲儿?妇女们都想让这差事落到自己男人身上,可村里最后选定了人选:根儿开碾机,补儿、五儿开钢磨,曹老头看门。

清晨五点多,磨房里就开始工作了。

一排十间的大磨房,没有一堵隔墙,房顶上吊着几盏白炽灯,使房内显得特别宽敞。靠东山墙修着一个约一米高的水泥台,台上对称安着两架钢磨。两墙角各安着一台大电动机。钢磨后面墙上,安着一个大电门开关,把手上拴着一根皮带。这个大电门开关,在补儿和五儿来说,就像可以调动一切的权柄,绝不让别人动一动。他们把大匣拍地合上,发一道火光,电动机就转起来,胶轮皮带发出啪啪啪啪的声响,带动钢磨也转动起来,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电动机、皮带由一个木盒子盖着,盒子角上放一个棉坐垫。补儿和五儿坐在上面,手里摇着从房顶上吊着一根绳子拴着的一截短铁棍,搅着磨斗里的玉米、高粱、小麦。看他们那种神态,就像宝座上的皇帝,又像庙里的阎王。

机器运转正常时,他们这样闲着。如果皮带的声音由发脆变成发粘,他们会把盖电动机的盒子角上的小盖打开,拿起一节皮带油伸手进去往皮带上上油。手伸出来时,皮带油变短了,丝丝冒着烟。钢磨的声音特别高尖了,是磨片发热卡住了,他们会把磨斗下面的插板调节一下,让粮食均匀地流进去,再把调节松紧的扳手松一松。经过这么一阵忙碌,两人灰头土脸,夹着汗水,那点“威风”也就扫地了。

整个村子,千把户人家,就这么两架钢磨,要磨面,很紧张,须得预约。

家庭主妇们偶尔打开自己家的面瓦盔,看看面不多了,便把预约磨面当成了一回事。或者亲自或者打发大点的孩子去磨房门房向曹老头预约。他们轻轻敲门,毕恭毕敬,怯生生地问一句:“老舅,磨排到哪天了,给我家排上吧,我家要磨一晌玉米。”曹老头正坐在桌前练毛笔字,面孔依然扳着,头不抬,只管慢慢地运笔。一笔魏碑体,硬挺生辣,就像他的性格一样倔。他好半天写完一个字才站起来,拿出个本子看看,再翻翻日历查查,硬梆梆地说,初七。然后再无言语。妇女孩子们记下了日子,又怯怯地退了出来。他们都怕他,也不知怕什么。他常骂妇女孩子们一句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有几位妇女还为这句话专门问过村里的老先生,才知道是在骂人。

曹老头性格倔,但办事公平,绝不送人情。人们虽有点怕,但也多有些敬意。对于五儿,却更多的是恨。他心术不正,遇到自己亲戚近邻,漂亮好看的媳妇,就让顺序靠前,一般人家就只得靠后。人们对此非常不满,也因此常常发生争吵,引起纠纷。看到这些,五儿坐在那里,嘴角露着一丝得意的笑。人们因为吵闹会误时误事,又得生气,生完气后还得用他磨面,好多人渐渐地心存了免生气的态度。这样纵容,五儿就更加骄横。在村民心中,他的威信远远没有补儿与根儿高。妇女们很不原意上他的磨,暗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五阎王”。

磨房不分晴雨寒暑,一年四季地开着。

雨天,外面不能箩面,人们就挤到磨房内。磨房内的嘈杂声更大了,只有对着耳朵大声喊叫,才能听到对方的话音。

听吧,有机器的声音,有吵闹的声音,有箩面的哈答声,有女人的说笑声、埋怨声,有孩子的哭叫声……这是多么令人心烦又令人讨厌的杂乱啊!爱安静的人们避之都恐不及。但谁家也逃不了这种折磨,谁家都得暗暗承受曹老头的冷淡与骂詈,“五阎王”的刁难与欺辱。那个年代,一年能不断顿地过足三百六十天,就算是美满与幸福了,而即使是家道盈馀的人家,也离不开磨房的。

为此,曹老头、“五阎王”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可是人哪能永远得劲儿呢?改革开放的春风在神州大地一吹,这个磨房很快破败下去了。

这几位磨房工作人员不得不闲居在家。他们非常留恋那几年的生活,大概是想保住那点威严,在村办磨房倒闭后,各自开了自家的磨房。当初“五阎王”很有自信,总觉得自己照顾了不少人,他们都会来他家磨面的,岂料全村人都不去他家,都到补儿、根儿的磨房了。为此他深深地憋着一口气,胸中这颗疙瘩怎么也解不开。又过一段时间,粮食供应全放开了,河南面、河北面又白又便宜,拿粮食一换就成,谁也不再去磨房磨面了。村里的磨房就彻底消声匿迹了。根儿、补儿改了行。“五阎王”带着一腔失落去见了真阎王。

一天早晨,曹老头吃了两颗鸭蛋,拉着一头驴上地。走到一颗树下,他把驴拴在树杆上,坐着歇息。树上住着一大窝马蜂,驴拉动树杆,马蜂就飞下来。曹老头这张扳了若干年的脸,被蜇得想张也张不开了,想笑也笑不起来了,象脸盆一样大。驴脸也被蜇得象猪头。回家不久,双双离世了。

村里磨房的消失,“五阎王”、曹老头的去世,并没给人们留下什么遗憾与想念。就连那两只不招人喜欢的鸭子也随着地下水位的下降,池塘的干涸,不知飞到哪张餐桌上去了。

一切,就这么渐渐淡忘了。

四 木匠

木业社设在大庙里。老木匠和他两个徒弟成天在里面忙碌着。

大庙叫真武庙,面北朝南雄踞在村加工厂正北面,墙体早已斑驳,木拱也退色了,顶上瓦棱内长出了蒿草,一种破败相。原来村支书要拆除它,可村里没有安顿木业社的地方,后来就留了下来,做了村里的木业社。

留下了大庙,不仅给村长解决了问题,也多少给人们留了些历史感。因为村民的房屋大都是简陋的平房,就是以前财主的房子也仅仅是砖石坚固,房顶并不高,多为四举半,哪有大庙这样高达八举的尖尖屋脊突兀、高耸与众不同呢。

听人们讲,大庙修于明嘉靖年,自从修了此庙,村里就再未出过文士武举,迷信点的人们说:“这座庙把咱村镇住了。”真武,镇武,谐音相同。(我村村名有一武字)

此庙虽名大庙,却仅是一大殿,殿内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宽宽畅畅的,只有壁画依稀可见。木业社占居大庙后,大殿里就到处是锯末、刨花、木器部件。靠墙角还放着一只工具箱,斧,凿,锛,刨等工具随处摆放着。中间放一条长凳,凳的一头钉一木锲,顶着一根木条。老木匠一脚前一脚后站着,正在弯腰用力推着刨子,嘶——的一声,一卷刨花轻盈地飞了出去,落在凳子前面。

大庙前院子里堆满了木料。木料堆旁挖一个坑,一截木料竖在里面,两面用一块木板斜顶着。老木匠的两个徒弟一边一个站在上面,正在拉大锯解木板。他俩一个身子前探,把锯送出去,一个身子后仰,把锯拉回来,两眼盯着木料上的墨线,生怕锯口出了线。看他们拉锯并不用力,懒懒散散地拖来送去。这是因为他们牢记着师傅的一句口诀:“拉锯解板胡拖锯。”他们每天就这样把清晨的太阳拉上来,又把黄昏的太阳送下去。

老木匠叫银子,孤身一人,是村木业社掌班大师傅。他的手艺远近闻名。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投得哪位师傅,只知道他细心,眼毒,手快,最拿手的绝活是做棺材。有时人们互相取笑诅咒,就说:“让老银子给你打口棺材,送你走吧。”

老木匠虽然步入了新社会,但在旧社会里“拜师三年,敬师三年”的规矩仍然坚守着。这规矩就是,三年内随师傅学手艺干活,三年师满后还得给师傅白干三年活。他对自己两个徒弟打心里就是这样要求的。现在他们才学了一年,还没有师满,就让拉大锯的活儿好好磨炼他们的耐心吧。第三年时,再教他们下线,合缝,凿孔。到三年头上,再考考他们做八字凳,八字凳做过关了,也就算出师了。至于敬师三年,老木匠现在没有奢望了。大家都在高级社劳动,都是为公家,谁敬谁呀。对于规矩的改变,他似乎很有些想法,只是把话留在肚里,不愿说出来,两只手在不停地做自己该做的事。

有时,老木匠会走出大庙,绕着院子走一圈。他用眼睛扫一扫两徒弟解下的木板,搬起板的一头,立着看看墨线,点点头。再平放,闭一只眼瞄一瞄平面,又点点头。有时又会把木活放下,坐在院里一截木头上,拿个三棱错刀洗锯口。锯片嵌在一截木头的缝里,洗好一个锯齿,再向前挪一个。圪吱,圪吱,圪吱——声音刺耳,难听极了,实在有损院子的安静气氛。

老木匠对于木头好像喜欢到了骨头里。一看花纹,一闻气味,一摸手感,就明白是什么树木,是这种树中的那一种。杨木松脆,颜色发白,木质细腻,做家俱还凑合,做房梁就不行,就是做家俱也最好用山杨,有筋骨。松木板木纹好看,像水纹,但纹路中有筋,做房梁也算好材。最恼人的是本地落叶松,骨结多。他最喜欢槐木、榆木。槐木虽无大料,可特别硬,做成铁锹把,最好。榆木花纹不仅好看,又硬,又平,色泽黄黄的,做成家俱,漆一道清漆就成了,那才是上等木料。至于对柏木,那几乎是崇拜了,只要提到它,看到它,摸到它,就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那是做棺材的专料。

支书和会计有时会到木业社转悠转悠。支书递一支绿叶烟给木匠、会计,三个人各把一只鞋子脱下来,坐在屁股下面,划根火柴点着烟,咝,咝,咝深深地吸了下去,老半天才从鼻孔里冒出一股青烟来。三人天南海北地闲扯,支书说:老银子,修铁路是哪年?木匠说:谁记个那呢,早就忘了。支书说:看那时你那股劲儿,多吃兴啊。会计也说:是啊,看你那能耐,我们俩可差点累死。木匠只是呵呵笑,眼也迷上了,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

当初三人曾一同随师学手艺。支书是个笨人,根本学不会,师傅看不上他。会计倒是细心,可他根本不爱木匠活儿,是父母硬逼着他学的。只有木匠才真正喜欢,因而也只有他真正师满。那年修铁路,村里拔了三名木工去刨枕木。枕木宽窄都有严格尺寸,刨过了头,就成了废料;刨少了又不合标准。老木匠锛子功夫深,耍得好,经他锛过后,用刨子稍一刨就算成功了。支书与会计没有那功夫,只得用刨子刨,费尽死力也不出活儿。那段时间,木匠一个人能赚过他们两人的工钱。

老兄弟仨谈了好一会儿,支书吸一口烟后对木匠说:咱们都上年纪了,适当时候给咱哥儿几个打个棺材吧,一辈子当木匠还不占个这光?木匠说:那还不是手在胳膊头?放心。支书、会计走了。木匠摇摇头,笑了笑,并没当回事。两徒弟看到老哥仨那么亲热,相视而笑了。

有一天,老木匠突然黑沉着脸,吩咐两徒弟,把木料堆下面的两根柏木翻出来。他进了大庙里,打开放在墙角的工具箱,拿出一个龙头墨斗,里面倒了点墨汁,掺了点水,然后来到两根柏木前,让徒弟们拉着墨线钩,他要下线。一头四寸,一头三寸。徒弟们明白了,师傅要做棺材了。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急。

原来他们老兄弟仨见面后三天,支书把木匠叫到一边悄悄说:会计得绝症了,自己还不知道,你快动手做吧。当时木匠听了支书的话,先是一惊,尔后蹲在了墙角,呆了好半天。

柏木板解开了,一头宽一头窄的几块木板罢在地上。老木匠在这几块板上,用铅笔画好了线,尔后锯,刨,合缝,精心地忙乎起来。三天后,一个结实雄壮的棺材做成了。他又从工具箱里拿出雕花工具,在棺材前面的挡斗上细细心心地刻了一个“万字寿”,又上了一道清漆,才算满意。徒弟们看他这么精心,知道他心里有心事。

会计的葬礼,木匠没有参加。两班响器呜里哇啦吹了一整天,老木匠在大庙前坐了一整天。两个徒弟一会儿扭头看看师傅,一会儿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

……

时间真如穿梭,很快就到了八十年代。村木业社解散了,大庙也拆了建成了村里的库房。老木匠和村支书也在几年后去世了。老木匠去世后,开着自己木器厂的两位徒弟用上好的柏木料为师傅打了一口前五后四的大棺材,比会计的还要厚实些,表示他们的敬师之情。

村里自从拆了大庙,似乎在不经意间发现有考上大学的学生了。他们走出了村子,走出了省份,有的还走出了国门。学木匠手艺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老木匠和大庙呢,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只有他的两个徒弟及上点年纪的人才会偶然记起来。

五 高灌站

老家村东有条河。河不大,宽约十几丈。

河水随四季在不停地变化着。

春季,河水顺流而下,清清浅浅的,仅可盖住河底,是山上雪水融化而成。夏秋季,雨水渐旺,河水涨大了,河面也宽阔了许多。这时,河水有时可及膝,有时可齐腰,有时则汹涌湍急可没了人畜。而在冬季,河面就冻成了晶莹光洁的一面镜子。

夏秋之季,人们很忙碌。他们要到河对岸去劳动,上工收工便要从村北面一座水泥桥上走过。如果水浅,他们为走近路,有时又会蹚着河水过去。

河岸有两阶,上面是上好的沙土地,适宜种菜、种红薯、种瓜。只要没有特大洪水,上面的庄稼、果蔬多会有个好收成。

村子依傍小河,便应多得河水之利,可历史上倒是受害时多。

盛夏季节,连天淫雨,西山上溪水汇聚,涨大的河水就威逼了河岸,村子处在了危险中。这时,防洪固堤成了全村人共同的信念。一遇险情,全村人没有一个偷懒推诿的。他们带着草袋、扛着铁锹上了河岸,与这大自然中怪物——水进行殊死搏斗,以保定一村平安。然而即使这样努力,也不得万全。历史上某某年,就有过一次大水灾。洪水冲开了堤岸,冲入了村子,把一个几千人的大村庄拦腰截断,生生地分成了两个。后来,就在原来的村名上冠上了“南北”两字,渐渐地各自为治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解放后,西山上修了水库,这脉亦利亦害于民的河水,终于被制服了。近几十年来,再未发生过水灾,人民尽得了水利。

不过要得灌溉之利,也并不容易。

别看小河在丰水期水势汹汹,不可一世,如在平时,要灌溉还须从中汲水。为此人们曾想过许多办法。在没有电力的年代,河边挖有许多二丈多深的翻井,上面安着铁链绞车。畜力拉动绞车,把水提上来。高级社时,有了电力,这些翻井才渐渐废弃不用。做翻井的砖石,也被人们挖去建屋垒墙作了他用。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水利设施,就这么消失在了老人们的记忆中。

村里有了电力,汲水就用上了高灌站。

高灌站建在村北水泥桥头,结结实实的纯由水泥石块垒成。下面安着两台大功率抽水机。大电动机转动起来,抽水机就正常运转,粗粗细细的抽水管里满管的水柱喷了出来,流入了高灌上面的水池里,哗哗哗——哗哗哗——昼夜不停。

那水,清澈、凉爽、诱人,那水,顺着一条条水渠流入了每块庄稼地。那哗哗哗的流水声,不知吸引了多少过桥劳动的村民。他们有的肩上扛着锄头、镢头、镂、钯、犁,有的腰里别着镰刀背着草梱、豆蔓,说说笑笑走了过来,在桥头停下来,侧耳听听哗哗哗哗的水声,隆隆隆隆的抽水机声,再扭头看看流出的水柱……脸上是惊奇,是喜悦,也是满足。

这高灌站,这抽水的声音,这白花花的抽上来的河水,虽没有什么别致处,却是村里的一处景致。

孩子们对这些更觉到了新奇,他们站在高灌站的水池边,看啊,听啊,神情那么专注。似乎那水是从天上来的。那白白的泛着浪花的河水,流在水池中就激起了小水泡,集聚成了白沫。他们觉得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中,一定会跳出好多鱼、蝦……他们用手拍拍那水,凉快,浸人,这感觉直至吸引他们到脱去了衣裤,跳进了水池。于是,喊,叫,笑,闹几乎把一切都忘了,当然也忘了父亲下工的时间。父亲们收工时看到儿子们在水里玩闹,免不了会在儿子们的屁股上狠狠地留下几个大巴掌。

小孩儿们的忧喜,是发自内心的,那会刻在他们一生的记忆中,不可磨灭。其起因只在天真的一乐、一恼。老年人们则是阅尽沧桑后刻骨铭心的比较,是对人生的感悟。

一位善于编顺口溜的老者,编过这么一段:

“高灌站,修得高,

高地矮地都能浇。

以前没有高灌站,

雨涝天旱没保障,

高处浇不上水洇下碱,

矮处淹死庄稼减了产。

如今有了高灌站,

四季不愁吃不上饭。

人民公社大发展,

全凭咱这高灌站。

当年的歌谣,上点年纪的人还都能背出。可这几年,却又大变样了。河水污染不能浇地,而且水位下降也没有多少水流下来了。河道越来越深,越来越窄,再也没有往年的妩媚了。

废弃不用的那两座高灌站也在闲置了多少年后,慢慢地坍塌了。现在只有那座已成危桥的水泥桥还在那里勉强支撑着,好像也感觉到了孤单,落寞,或者还有点失意。

六 战备渠

平展展的田野,总给人以开阔的视野。站在那里,放眼四顾,心胸也会开阔。然而,当你久久伫立,又不免产生一丝单调与乏味。怎么办呢?如果在这种单调的图景中划上一道清亮的光泽,这稍带了些无趣的田野,便会放出迷人的神采来。

请看这条贯通南北,傍村而过的水渠吧。

渠宽三丈许,深约八米,两边堤岸草色萋萋,树本葱茏,一派盎然。渠中水面平平如镜,而微风一吹,便会皱起来,极富诗意。有人要问:当初为什么要挖这条水渠呢?难道真是为了增添那抹亮丽的风景?不,那是为了战备,这渠就叫战备渠,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一个名字。

当初开始挖这条渠,那是全民总动员。先是县里来了测量人员。他们扛来仪器,架起了三角架,上面有一个望远镜,镜子下面吊着一个铅锤。一人扶着一根标杆,远远地站着,一人在望远镜前瞄,瞄,瞄。尔后在纸上划几条线。几天后,他们就在土地上画了白灰线,钉了木橛,任务就这么分下来了。分得了任务,村里就热闹起来,高音喇叭里村支书发了动员令:青壮年开赴工地,妇女在家做饭保证后勤供应。学校也放了假,学生们的任务是为工地送水。这渠就在这轰轰烈烈的气氛中开挖了。

大妈把灶堂里添了一把柴禾,然后爬在火口旁往里吹气,呼——的一声火烧着了,锅里的水就渐渐翻滚开来。笼屉里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把一个个窝头放进去,然后盖紧锅盖,周边再压一条毛巾。这窝头就是孩子他爸的午饭。窝头蒸熟了,包上两个,饭盔里盛些稀饭,放一小碟咸菜,外面再包上一个棉布套,用麻绳网兜一兜,插一双筷子,放在锅台边上,等送饭的人来叫饭。

饭送走了,孩子就该回来了。妈,快烧水,我们要往工地送水。于是大妈又往灶堂里添一把柴禾,爬在火口旁往里吹气,火烧着了,不一会儿水又开了。

孩子一手抱着暖水瓶,一手提着茶杯,小心翼翼地走向工地。

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让孩子惊呆了,啊!这么多人。只见原来平平的田野被挖开了,不见了绿绿的草皮,祼露出了红红的胶泥,见大人们一个个挥动铁锹,挖起一块泥土抛向两边。有的一声不吭埋头只顾干活,有的边挖边说笑,脸上身上都是汗。孩子抱着暖瓶找他爸爸,找到五小队工地,见他爸爸正笑着向他走来,并招呼大伙:休息休息,喝水喝水。他是队长。于是人们端起茶杯,呼呼吹几口气,唏溜唏溜喝起来,真香。

工程从秋后一直挖到深冬,分配的任务接近了尾声,可还有部分没动。这时,工程难度就大了,要揭冻皮。一尺多厚的冻皮怎么揭呢?放炮炸。听说要放炮,孩子们偷偷高兴了。放炮,那多么神奇呀,这炮是怎么放的?他们见两位叔叔把一条圆柱状的炸药拿出来,中间用木棒捅一个洞,再把一节雷管按上一条导火线放到炸药的圆洞里,尔后把炸药放进预先打好的炮眼中,用一根木棒顶一顶,再用土把炮眼堵实,导火线就拉出来好长。这时就听叔叔们喊开了:还不快走,看什么看?!孩子们赶紧抱着空暖瓶往回跑,大概离开有二百多米时,忽听见轰——轰——轰——几声巨响,回头看,黄色烟雾冲向了天空,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土块从天上落了下来。孩子们的心跳得通通通——,这可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放炮。

这天晚上,孩子就做了个梦,战备渠工地真成了战场。他带头冲了上去,渠堰上到处是弹坑。他嘴里还在喊叫:冲啊,冲啊,放炮,放炮。轰——轰——轰——。

第二年春天,战备渠工程完工了,渠沟呈倒梯形,渠堰呈正梯形,直直的从北向南一线贯穿。文峪河水库里的水,清清的,亮亮的,欢欢跳跳地流了下来。

……

这条渠的记忆,也就这么永远地定格了,与村东那条弯弯曲曲的文峪河一起成了孩子心目中向往的两个胜地。

可是近几年,这渠似乎有些老迈残破了,堤岸损坏,河沟凹凸不平,而且一年四季干涸,再不见有水流下来了,成了一条名符其实的旱渠,它的形象也像平整光洁的皮肤上的一道难看的斑痕了。

前段时间回家办一件丧事,又看到这条渠,见其更加不堪入目了,小桥都成了危桥,树木也稀稀拉拉,仅见渠堰旁的坟地里长了许多柳树。这个坟地,当时仅有一两座坟墓,现在都成一大片了。

是啊,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怎么能没有变化呢?只是这变化,似乎并不依人意愿的。有的变好了,有的变坏了,有的不好又不坏还是老样子;可见在这段过去的时间中,有些事是发生过了,有些情景却又消失了,当然也还有些事物仍在那里呆呆地观望守候着,比如那些坟堆中埋葬着的当初挥锹挖渠的青壮年们,他们在冥冥中或许还能看到那些红红火火的劳动场面吧。

而那送水的孩子呢,便将纯洁童心中那份记忆变成了这段文字。因为这点经历,曾带给他许多新奇的感受,也许这就是生活的记忆吧。

七 戏台

夏后秋初,正是农闲季节,场院里热闹起来。

场院是村子副业聚集地,因而又叫加工厂。不过人们并不这么叫,他们就叫它场院或场子。因为与正北面大庙相对过,就是村里的戏台。农闲时,人们是有了空闲,戏台却正繁忙着呢。

戏台建于何时,早已无从稽考了。只听上年纪的人们说过,戏台的墙上曾有过一块碑,上面记载着村子的由来。好像原来村名叫什么泊,照此看来,肯定村里有大水塘,要不何来此“泊”字?在我的记忆中,村中也确实有不少水塘。村子四周皆被其围定。夏秋雨季,水塘里水就积了很深。蛙声不绝,聒耳惊心,再加上蚊虫孳生,正不予人以方便。至于诗情画意,就更免谈了。听老人们讲,当初来此居住的是一家李姓人家。后来子孙繁衍,人丁兴旺起来。可到后来却分成两家。据说是因兄弟两闹不和,最后竟至反目,要各姓各的李,这样就出现了两家李。这些都是传说,究竟事实如何,老人们越来越少,就更难说清了。

这戏台并不阔大,然而却玲珑小巧,精致结实。顶脊高耸,筒瓦反扣,瓦垄顺遂,脊兽四顾,显得古朴而又庄严。正面飞檐斗拱,气势整肃,两根圆柱鼎力支撑,露出中门台口。上台看,又见一木制夹扇,将戏台分出前后台。东西山墙、后墙及木夹扇上画了许多壁画,画上人物众多,景物俨然。但是内容却记不清了。上台看画,当然是在农忙时。大人们不管,儿童们就可随心玩耍。而在闲时,戏班一来,这戏台就要悬挂彩幕,文武场分列两边,戏子们在后台描眉画脸,整理行头,专等时辰一到,便啷啷呛呛唉唉呀呀地要开场演戏。

戏分日场夜场,还是夜场热闹。

傍晚七八点钟,人们吃过晚饭,扛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櫈子入场了。他们是正经看戏的人,然而他们坐得却离台口较远。那么台口前为何不坐呢?是不能坐,那地方是年轻人们的天下。年轻人们只知道挤,闹,起哄。就是到了散戏,要问他们唱得那出,他们也许会说,问后边的人吧。他们根本就没看。那么他们挤在台前看啥?他们在找对象。年轻男女这么贴身的挤在一起,什么时候能有这机会?他们一年还就等这机会呢。挨一挨,抱一抱,甚而有胆大的便把粗糙的大手伸到姑娘的衣服里去。于是这股青春的热情便把他们压抑的爱情之火点燃了。冬腊月,或许就有他们的新婚日。

站在后面看戏的年长人呢,难道不讨厌这些后生娃、飞女子?呵呵,他们嘴上说讨厌,心里啊,或许也早回到青年时了。昔日的回忆能不给他们以激动?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他们既看台上的唱、念、做、打,也看台下的起哄吵闹,一看两台戏,才叫热闹。

围在四围的小吃滩主们,只能用耳朵领略戏文。他们当然得分出一多半心去照顾生意。混饨滩前,炉火正旺,锅里煮着刚包好的混饨。那混饨皮儿,薄得就像牛皮纸。混饨馅就指头那么大一块肉。大笊篱捞上来半碗,加点汤,放点香菜、葱花、蝦皮,再拿起香油瓶使劲地往里面甩,甩,甩。看起来好像滴了不少,其实顶多一滴。因为那一小瓶香油也许要用半年多。但吃混饨的人依旧吃着香喷喷。那香油就是一点香,要多了反而感不到香了。那边一个滩子是卖麻糖的。不知用什么米做成的麻糖,压成一块一块,割成小条,堆在木板上一大堆。小孩儿们看到了,就要闹开了,大人们只得边骂边埋怨,可还是从裤兜里抠上半天,掏出五分钱买上几条,满足一下孩子们的馋嘴。

这哪儿是戏场,这分明就是市场!吹糖人的、卖豆腐皮豆腐筋的、卖凉粉的……各种吆喝声也随着唱腔、锣鼓叫开了。

凉粉——先高后低;

豆腐皮儿——豆腐——豆腐筋——先长后停顿,再放长。

格嘣格嘣格嘣——那是卖琉璃格嘣儿的。

猴爬杆儿——那是用桔秆做成的小玩具……。

孩子们吃了麻糖,当然又要玩的了。听到格嘣格嘣的声音,又闹起来。大人们不给买,怕把玻璃吸到肚里,转头买了个猴爬杆儿。

……

闹哄哄的一阵,戏演到中场了,情节也就缓和了下来。台上小生在慢悠悠地唱:

“昏昏沉沉一梦中,耳分里忽听有人声,强打精神睁开眼,原来是小姐在面前……”

他在“一梦中”?孩子们才真在梦中呢。他们吃腻了,玩累了,在母亲的怀里熟睡了,涎水都流到妈妈的臂上。后面看戏的人也互相谈论开了,就让那戏子在台上自个儿唱去。台前的青年们呢?有的早一对一对离开场子不知跑到那块地堰上谈心去了。这场子似乎也就和缓了许多,平淡了许多。

近午夜,戏场里才又激奋起来。剧情已发展到尾声,高潮将近,昂扬的锣鼓敲了起来,嘹亮的唢呐声送出去老远。金枝女又与国爱和好了,君臣一心,天下太平,大团圆结局满足了看戏人的心愿,也过足了演戏人的戏瘾。当大红幕布拉上时,场子里就弥漫了呼儿叫娘的声音,收拾滩子的声音,说笑声,脚步声……哄,哄,哄,哄,这声音像什么呢?什么也不像。

直到后半夜,场子才安静了下来,只有星空清寂与台上一盏明灯相映。值夜的人披着大衣倦在台上睡了。

……

四五天后,戏班要走了,他们早又与另一村写好了戏。他们一走,这戏台便寂寞在那里,只把那份肃穆、庄严的神采留在了场院里。然而这戏台冷落了?清静了?谁知道!

当晨起鸡叫三遍时,人们又要去劳作。这年的收成或许因了这出戏而求得的甘霖保证了秋后的丰稔。这年景,收获了果实,也收获了中老年的喜悦与安祥,青年人的深情与激动,少年人的任性与天真。谁说这仅仅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戏呢?而这戏的动与台的静,又是如何有力地碰撞、和谐的融合在一起,增添了一份凝重一份活泼一份生动?缘如此,当来年池塘边又是蛙声一片时,如何不又是一个轮回?

因而,在我的印象中啊,这戏台,就是一个乐声、人声相和相合的聚散地,它的存在,就是人们启动心灵,唯美唯爱的所在。

有人要问:它就这么延续了几千年?

谁说不是?!而且将来呀,定还将延续、演进、变异与焕发的。谁让这里有永恒的生命呢,有生命,这戏台就会相随相伴着,一步一步,稳健地前去。

八 驴车

队里有辆驴车,由三虎赶着。

驴车是由驴来驾辕的,自然不同于大马车,它介于大马车与小平车之间,车型适中,不大不小,又不用拉套,最适合干一些不大不小的活儿,如下菜、往小块地里送肥或拉一些喂牲口的草料。驴车与马车、小平车比起来,显得很优越。

三虎早不上学了。倒不是因为家里弟兄多,大人们供不起,是因为他对学校从来就没兴趣。他看见教室、黑板、桌橙就有点头痛,再看到书本,再让拿石板写字,就更惹他心烦,都快要发疯了。他勉强上了五年级就离开了学校。他到队里找队长,要找活儿干。队长看他一个毛头小子,有些犹豫。小小年纪,不上学能干什么?可后来队长发现了他的特长——他爱驴。队里有头灰驴,很犟,好多人不愿使唤,可最听三虎的话。三虎喊口令:驾驾——驴就往前走去,哆哆——驴就往左拐,喔喔——驴就往右拐,吁——那驴就停下来。三虎那口令喊得又清楚,又地道。特别是哆哆——,难度大,舌头得灵活,得像演奏笛子中的颤音,可这一句三虎喊得更到位。

队长看三虎这样喜欢牲口,把驴车交给了他。三虎得了驴车,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常常偷着乐呢。没过几天,就把车上的一切摸了个透。什么辕条、车轴、车皮、套绳、缰绳、嚼子、龙头、垫脖、搂肚、梢桶……一样都不缺。每天上工前,三虎早早地就把车套好,等待任务。收工后,又亲自把驴卸下来,交到饲养院。饲养员全儿看看三虎送回的驴,拍拍驴背,不住点头,一脸憨笑,非常满意。因为三虎从来舍不得让驴累着、饿着或受点什么伤。

清晨,天刚亮,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来,红红的霞光一点点变淡,雾气也散了。

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梢桶也碰着车辕哐哐啷啷响着,似与铃声相呼应,三虎的驴车出发了。见他坐在车前,手里晃着鞭子,悠闲自得。他那鞭子可不是普通鞭子,那是用两根牛皮条绞成的,上着一根细细的鞭梢,一头拴在山木鞭竿上。那鞭竿,缠过柳条皮,熏过烟,那就是一根像蛇皮一样的花鞭竿,光滑,漂亮。三虎常常把鞭子在天空绕一绕,甩一甩,像写一个大“人”字。往左一绕,就是一撇,向右一甩,就是一捺。当人字的一捺写完,啪!就是脆生生一声鞭响。灰驴听见三虎的鞭响,耳朵一激凌,的的的的,勤快地跑了起来。上工的人们看到驴车,忙把路让开,眼神里是羡慕。矮墙上的大花公鸡也很羡慕,喔——喔——,打了个鸣。井台上,有根叔正拿个搭勾打水,见他弯下身子,左手一提,右手一拔,打上一桶水。看见三虎赶着驴车过来,赞一声:嚯,这小子。

车出了村子,道两旁的白杨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草丛里不时跳出几只青蛙,呱呱地叫几声,又不见了。蚱蜢也抖抖翅膀,努力蹦达蹦达。道中间一条大花蛇正在过道,灰驴一惊,停了一步,然后又镇静下来,继续向前走去。

三虎坐在车上,向两边看,那是什么?是架豆地、谷子地、黄豆地、玉米地、高粱地……新种的冬麦已露出了绿芽。那是甜菜、那是灰条、那是芦子草、稗子草……他虽刚离开学校,却可以说出好多庄稼名、草名、树名。

三虎心里开心极了,这多好,上什么学?

……

三虎今天的任务是给饲养院拉玉米秸,那是牲口的饲料。他把车赶到一块玉米地,从道口进了地里。玉米秸铺了一大片,玉米茬子斜尖儿直直的朝上,像剑尖儿一样锋利。驴走起来,不时被拌一下蹄子。三虎拍拍驴背,心说,小心,小心。

割玉米的大爷叔叔们帮三虎装了满满一车玉米秸。装好车,三虎拿出一条粗粗的大绳,分作两股,分别拴在两条车辕上,然后使劲把绳子甩到车后,再把两股绳搭在秸杆上,勾好搭勾,又拿起一个木橛插进秸杆中,大绳子绕在上面,结个扣,然后拿出绞棍来,在木橛上绞,一圈,两圈……,一车秸杆捆得牢牢的,紧紧的。捆好了车,三虎就站在车辕上,背靠秸杆,一甩鞭子,哆哆——驾驾——连喊带叫,赶着驴车上了大路。

三虎看过电影《青松岭》。电影中赶大车的老大爷是他崇拜的偶象。老大爷那挥大鞭的雄姿,太吸引人了。当一个大车把式,就是三虎的梦想,而且他也非常自信,认为自己将来一定就是那位赶大车的大把式。三虎站在车上,任驴车前行,顺便看着地里红的、黄的、绿的、褐的五颜六色的庄稼,以及点缀其中的劳作的人们,那多像电影中的镜头啊,一片一片移向了脑后。他真得意,觉得自己就是在挥鞭奔着前程呢。

然而,三虎的梦想并没有实现。

多少年后,农村政策变了,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队里的大马车、驴车都折价买给了个人。又过几年,人们都置办了手扶拖拉机,还有的买了大货车跑起了长途运输。村里基本上没有大牲畜了。就是有,也都是圈养。肉牛、奶牛,哪能套车下地呢。三虎没有大车赶,干什么?干屠宰。他既杀猪又杀牛,一脸胡茬,大红脸,油光光,两只大手粗壮有力,手背上全是毛,成正宗的屠夫了。

那当车把式的理想呢,也许一辈子就是个理想了。

生活就是这样,常常会和你开个大大的玩笑。

九 铁匠房

人们都说:打铁总得本身硬。铁匠房白师傅硬不硬?不知道。只知道他很爱讲故事,有时逗得人们哈哈笑。也正因如此,他这个“白”姓,最符合他的性格。(我们这儿说到谁幽默风趣,就叫“白”)人们就叫他白拉生,不知道的人还认为是绰号,其实这是他的真名。

铁匠房由白师傅掌锤。在村加工厂里,也就这铁匠房最热闹了。清晨四五点钟,铁匠房的炉火早已旺了起来,叮叮当当的锤声从那个破窗户传出老远。一顿锤声后,又可听到哈嗒哈嗒的风箱声。去过铁匠房的人都知道那是白师傅的徒弟友友在拉风箱。风箱一停,便又是一阵锤声。那清脆、悦耳的是白师傅的手锤声;那沉闷、厚重的当然是友友抡的大锤。嗵当,嗵当,嗵当……,当听到当当当的锤声连续起来时,嗵嗵的大锤就停了。

在这夜幕未启的黎明时,这声音格外清晰,响亮。

我好奇啊!打铁是怎么回事?

上午九点多,早饭吃过,铁匠房又热闹起来。我吵闹着要父亲带我去看。推开那扇早已烟薰成黑色的门,见师徒二人正在忙活。白师傅是个大胖子,脸圆圆的,肚子也圆圆的,光着膀子戴一个皮围裙,脚上套着皮脚套,左手拿着长长的铁钳,正夹一块已成暗红色的铁条插入串着火苗的炉火里。右手的小铁锤放在砧子上。徒弟友友精瘦精瘦,但肌肉结实强壮,正放下大锤点着两支烟,递给师傅一支,转身拉起了风箱。

那也叫风箱?那么大一个大木箱,把手那么粗,和自己家灶上的风箱比一比,那分明就是风箱中的“爷爷”。见友友前腿弓后腿蹬地双手推拉,很吃力的样子。风箱拉起来,呼呼的风就吹得炉火由红转白,那铁块也烧成了白色,亮光刺眼。白师傅大铁钳子夹住铁块,从火中抽出来,放在砧上,右手抡起小铁锤敲打起来,当然友友的大锤也抡了起来。白师傅的小锤用得是手腕,轻巧准确,在铁块上一点,友友抡圆了大臂挥起来的大锤不偏不倚正打在那个点上。当嗵,当嗵,当嗵,那火星飞溅了起来,四处飞散。那铁块呢,怎么软得像一块面团?红红的,放着光,在他们的钳子锤子下,那么随意地变化着。一块铁棍变成了长长的铁条,折叠几下,再打成一块,渐渐地变成了一把镰刀。嘿,原来他们是在打镰刀!见白师傅把打好的镰刀再放入火中烧一会儿,然后夹出来在水盆中淬火,嗞——得一声,特别刺耳。

上午的活儿干完,下午就休息了。感情他们是在赶早晨上午的凉爽,避开下午的炎热。

下午的铁匠房是另一个样子,与上午相比,显得格外安静。炉火闷得死死的,墙上挂着师徒俩的皮围裙、皮鞋套。钳子铁锤静静地放在墙角。胖胖的白师傅坐着一个粗糙的垫着白纸的八字凳,端着一大杯苦丁茶,正和人们天南地北的闲聊。友友呢,蹲在旁边,忽闪着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听得出神。人们知道这个时候正是显示白师傅“白”的最好时候。好像人们对他的故事比对他的手艺更有兴趣。

村里呀有个后生,长得笨笨的,性格也实实在在,家里又很穷,可不知怎么就和后街的一个漂亮女子好上了。那女子,啧啧,可真叫白。皮肤细细的,嫩嫩的,白里还透着红,真能一指甲切出水来,谁见了都会走不动。有这样的女人,人们给起了个外号叫“小白菜”。这“小白采”的父亲是个古董商,家里很有钱,自然这女子打扮得又干净又整洁,这样就更显出她的不一样了。这女了把这后生迷得无可无不可,后来他们就约定好,半夜里后生去她的后墙一敲,她就出来和他幽会。在当时,女子这样子可就是不正经,于是后来人们就给说出一个口号来:“小白菜,小白菜,一敲后墙就出来。”口号传到“小白菜”父母耳朵里,父亲一肚子不满,他哪能让自己女儿嫁给这穷后生呢,可也没有办法呀。人们说女大不由娘,他这当爹的也不由的。他只能一声不吭,既不反对,也不答应,就这么拖着。直到后来,后生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党员,又当上民兵连长,带上年轻人们与鬼子周旋,解放后当了村支书。这时,小白菜的父亲倒庆幸自己女儿的选择了。

听着白师傅的故事,有人觉得不过瘾,问:老白,你见过小白菜的身子吗?白成啥样儿了?白师傅说到这些就来劲儿了。哎呀,那白呀,没法说,就像鸡蛋剥了皮皮二层层一样,啧啧。他又说又比划,听得徒弟友友快流口水了。这时有人反驳了,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这时白师傅吱唔起来了,把话转到了别处。人们就是一阵哄笑。

听到人们的哄笑,白师傅喝口苦丁茶,又煞有介事地说开了:“干什么都得用心,就像这打铁,不用心学一辈子也学不到真本领。”说着伸出右臂,指着一块疤痕说,看这是什么?人们问怎么回事?他就讲开了他的故事:打铁中淬火是最关键的。当初我跟着一位河南师傅学手艺。老师傅的手艺我都学会了,只是这淬火怎么也掌握不好。当时我们打的是钢钎,这钢钎要求刃子有硬度,而杆呢还要有韧性,否则不是太软打不动石头,就是太脆容易断,而这其中关键就在这淬火上。可是师傅在淬火时总把我打发出去,不是买烟就是倒水,等我回来时,已经淬好了,就为这,我心里很不高兴。有一次他又让我去买烟,我就躲在门外,当他夹着钢钎往水里放时,我就跑过去把手放进水里,他的钢钎就戳在我手臂上。但从此我就掌握了淬火时水的温度,这最后一道工序我也掌握了,后来我打的钢钎比师傅的还好。过了一段时间后,师傅背着行李走了,当时我怎么留也留不住他。看白师傅讲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内疚的表情,右手摸着左手臂上的疤痕若有所思。友友在一边蹲着,好像也若有所思。

我对白师傅师徒的映像最深,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我父亲非常要好的朋友。父亲知道我爱刻章,爱写字,曾让白师傅给我打过刻刀、打过压纸的铁环。我当然对他们心存感激,而对他们的手艺也崇拜得很,总想长大后一定要跟上白师傅抡几天大锤,拉几天风箱。可是当我学校毕业后,已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集体化的村加工厂已不复存在,铁匠房当然也化为乌有。白师傅和徒弟友友也不知干什么营生去了。

是啊,也就是短短的几年,世事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而如今已过去三十多年了,这些故人故事又在何处呢?

十 油坊

一天,在油坊工作的二流告诉他弟弟我的好朋友四流说,要他妈送早饭别送稀饭,一定要送干粮,没有馒头饼子,窝头发糕也行。我非常纳闷,他要干嘛?

七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生活很艰苦。不过倒是各成体系,村子里各行各业都有,是个自足的经济体。油、酱、醋都能自己生产供应。盐、茶二物实在是本地不能生产,只得由供销社从外地进货,要不油、盐、酱、醋、茶这五物可谓齐全了。这里只说前三物中的油,以及油坊。

村里的油坊可不像铁匠房,一年四季长年开着,油坊一般就在秋冬季开。

秋天,大片的棉花摘回来了,经过压花,就压出了好多棉籽。这棉籽要经过油坊加工,榨出油来供应全村人食用,剩下的棉饼呢,就成为喂牲口的上好饲料。春夏两季时,位于村加工厂西北角的油坊,总是把沾满油腻的门窗关得严严的,里面黑咕隆冬,给人一种压抑的不适感。也许这油坊本身就给人这种感觉吧。就是秋冬开工榨油时,工人们的劳动号子声,吱吱呀呀的油榨转动声,一样如此。

油坊的门外,有一个炒锅。进门是一个大套间,外面是大间,可容纳十几人工作。隔一堵墙里面是一小间,安着两个油榨。靠墙角有一个大灶,灶上坐一个大蒸锅。油坊要开工,外面的炒锅就开始烧起来,有人先把棉籽压碎后在里面翻炒,待炒成半熟后,又要放入里间的蒸锅蒸,蒸自半熟,才可制作油饼。一大锅碎棉籽蒸好了,倒在墙角,冒着腾腾热气。一个后生用木铲从隔墙上留着的窗口一铲一铲扔到外间。这时外间的人就忙开了,他们十几个人站成一排,第一人把蒸好的棉籽放入由几根铁条作成的模子里,然后光着脚丫踩了起来,同时用几十斤重的大油锤重重的砸几下,然后唉哟一声,传给一下人。十几人全部踩过,就做成了一个圆圆的棉籽饼,然后摞在墙角。

油坊的工作,也常常是在早上。工人们都是十八九二十岁的后生,一个个光着膀子,光着脚,只穿一个三角裤衩。你要从窗户往里望,就可看到一个个后生在一大团一大团的蒸气中晃来晃去,也可听到他们起劲地喊号子声。有点乱,又好像还有点节奏。

听师傅们说油榨有两种,一种是立式的,一种是卧式的,这里是卧式的,安在里间地面下一米深处。当时没用电力,由人力来拉动机器。十几个后生拉动铁链,铁链拉动撬棍,撬棍撬动油榨中轴转动,一点点加压,最终榨出油来。这样的效率当然不高,有时一整天顶多榨出半桶油,因而墙角总是堆着一堆未榨的油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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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有几百户人家,这样的效率要供应全村人吃油,怎么可能呢?为此就更显出了油的珍贵。人们对油就格外珍惜。好多人家炒菜时顶多点上几点,或者舀上那么一小匙,顶多一毫升。也难怪,庙会上买的油匙也就那么大,谁家都没有拿起油瓶倒油炒菜的习惯。更有节俭的人家,干脆用麻做一个小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然后在锅底擦一擦,只要菜不粘锅就算是油炒菜了。贫穷点的人家就只好白水煮菜。这样的菜,要想见着一点油星,你说有多难?

四流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家成份高,是地主。有地主这成份就证明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富裕生活。他父亲老地主,解放前也可算是富甲一方的人,从来没受过如此窘迫。过惯了富裕生活再过艰苦生活,那可是人生最难的事。因此这老地主对农村集体化不能说恨之入骨,至少也是恨之入肌肤了,只是不敢乱说乱动。他不参加劳动,割草养着两只绵羊。村里要批斗他,他就装死装病。好在他的几个子女老老实实,劳动也积极,还算勤恳,村里对这老地主也就放宽了许多。这老地主吃油才不管儿女老婆呢,他要炒一锅大米,要用半碗羊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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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流被分配在油坊工作,他算是沾上这油的关了,他要用新榨的棉籽油把干粮炸一炸,也算是解了多少年的嘴馋。确实也是这样,油炸过的窝头就是好吃。记得四流曾给我吃过一小块炸得焦黄的窝头,真得香味四溢,又酥又脆。

时间过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还会偶然梦到村里的大油坊。那唉哟唉哟的号子声,吱呀吱呀的油榨转动声,真就像从遥远的历史中飘来的一样,那么邀渺,那么厚重。当然最难忘的还是那炸窝头的香味,真不明白,它怎么那么香呢,怎么就那么香呢?

十一 “接生婆”

团圆子看起来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但他却有一个相当女性化的称谓——接生婆。怪,难道他有婆婆妈妈的女人性格?不是,他倒是位胆子大,性格暴躁的大男人。那么这名号怎么来的?是因为他的职业。他当过村里的接生员。由他这位大男人操这份职业,真令人感到奇怪。是的,这世界上本就这么怪事多多。你不知道的事,并不代表没有。实际上可以肯定地下一结论,这世界上说什么有什么。

村口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王大女,最知道他的底细,因为他们两家是邻居,她看着他长大。老太婆们坐下来闲聊时,有时自然免不了会涉及到这一位。王大女会讲起他小时的故事:这个团圆子,小时候就爱瞎鼓捣,七八岁时就能给兔子接生。他家曾养过两只大白兔,一公一母,有一天他就告他妈说,兔子怀上了,五个。他妈一点儿都不信,问他怎么知道的?这团圆瞪起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抬起圆圆的大脑袋,着急地喊开了,就是五个,我摸肚子摸出来的,不信你等着。过了几天,大白兔在他的帮助下,果然生下了五个小兔葸。老太婆们讲这件事时,总是津津有味。

照这么说,似乎这团圆子搞接生早有天数?其实他给人接生这点手艺是后天学的,哪有那么多天数呢。

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好多青年人就自愿参加了志愿军,奔赴前线,保家卫国。十几岁的团圆子也参了军。部队是个大熔炉,它可以成就许许多多普通的人。有好多在家乡一点不起眼的人,经过战争的洗礼,经过部队的培养,成为一些杰出的人物。而团圆在部队没有成就为将军,也没有成就为英雄,却成了一名医生。它学习包扎伤口,接骨复位,战场上简单而又实用的医疗技术,培养了他的医术,而紧张的环境也培养了他的胆大与果敢。战争结束后,他转业到地方,参加了医疗培训。他专攻妇产科。其实也不是专攻,是全科之中,他更看重这一科,学得较认真。他这一特长很快就在村里发挥了作用。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人们最讲究实际了,哪位孕妇会因他是个男性就矜持到不去生育呢?又有哪位丈夫会顾及自己那点男人的尊严而拿自己妻子儿女的生命开玩笑呢?因而,团圆子很红了一阵子。他把从部队上学到的镇定、大胆、心细充分运用到接产,有好多难产妇都顺利生产,转危为安。时间一长,“接生婆”的称号就不胫而走了。先不说这个称号对他来说是褒还是贬,对于他的技术,人们心中还是有数的。

如果我们只从他的医术来判断他,或者可得出一个完美的结论。可要真是那样才好呢,其实他的毛病多着呢。

一天上午,他家院里开战了。身材敦实魁伟,满脸通红横肉,连鬓络腮胡子的“接生婆”正双手叉腰站在当院,骂人的噪门大的像要冲锋陷阵。他的妻子瘦高挑,瓜子脸,大嘴,迷缝眼,也在唾沫飞溅地对骂,挺得胸膛高高,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见他们吵架,有不少人围观,但没有一个劝架。因为人们已经有了经验,劝还不如不劝,越劝劲越大,劝得急了,说不定真能见出生死,还是不劝为好。可见这架的次数远不是一两次,要不也不会把这条经验总结出来。人们虽然不劝,吵闹声却并不见减,听这位“接生婆”正喊得起劲:嗯?好!你是刘胡兰,我是黄继光,你不怕铡刀,我还不怕机关枪呢……。俗话说吵架得听人劝,人家不听劝,看得还有什么意思,过一会儿围观的人陆续离去了。他们的战争呢,也不知何时结束的,反正第二天有人见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三角裤头,在院里大睡,大巴蕉扇扔在一旁,鼾声如雷。难道是老婆不让他进门?倒也不是,而是他本来就不能在家里睡。他说太热,他一年四季也就冬天在家里睡几个月。

夫妻之间吵架本来没有人去非议的。因为是很正常的事,闹人家嘛,不打不闹还不成夫妻呢。团圆子也这么说:别看我们吵,可我们该干嘛还干嘛。好像很有自信。其实他们夫妻间矛盾远不至此。后来他家的子女们也分成了两派,二儿子和他一派,大儿子仨女儿与母亲是一派。这样战争就不断升级。只是因我后来外出求学,离开了家乡,他家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究竟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了。只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位特别的“接生婆”。

年月总是不绕人,匆匆忙忙之间,不觉过了三十多年。回想儿时的一些记忆,有时觉得也不仅仅是有趣,好像其中还有点猜不透,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这位“接生婆”,他怎么就干上了这工作?接生婆的事儿怎么就让他来干了?干了多年的接生婆,怎么就没把性子改了改?如果他改得温柔点,技术再进步点,也许真能成为当地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可他却仅仅红了那么几年,当县里接生员培训班一批批学员结业后,他也就很自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是吵架照样,“接生婆”的名称还被人们叫着。

照这样看来,这位“接生婆”团圆子,不能说是一位成功人士了。但是你最好不要随便取笑他,因为鬼才知道你是不是由他接到这个光明的世界上的。取笑他,于他于你都不是什么好事。

十二 烧窑

把厚厚的黄土和成泥,制成坯,然后烧硬制成砖瓦,应该已有几千年历史了。然而这种工艺现在还在使用着,仅仅是有了一点改进。而在三十年前,则与秦汉时没有什么两样。

砖窑呈立式圆筒状,底部中间是炉火。炉火上面及四围码砖坯。当一层层坯码好后,上面盖些土,下面的炉子就可点燃。经过十几天的烧结,一窑砖就成了成品。然后被卖到各地,修房建屋,各呈其用。

说起来这个过程好简单,好像这些砖瓦就这么一转眼间便轻飘飘的飞到了你家的他家的房屋墙壁上了。其实哪有这么容易呢,谁会知道这里的许多故事呢?

孝亲的工作是背窑。小而干瘦的身材,瘦削的脸形,一头乱发下扑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这是他给人的印象。可能是少年丧母的原因,长到十八九岁时他就基本成形再没什么变化了。但他身材虽瘦小,却自己选择了背窑这份最苦重的活儿。从坯场到窑口大概有近百米。他就这么一次次往返,没有停歇。他常常光着背,背一个背窑的帆布垫,挂着两个挂砖坯的铁挂角。

一摞砖坯有几十块,女工们早已摞好。孝亲用挂角勾在最下层的砖坯上,一弯腰就背了起来。然后弓着背一步步向窑口走去。这活儿不能快,不能停,不能着急,得悠着劲儿,熬过了时间,也就有了成绩。孝亲喜欢这样的活儿。一是因为这活儿重,工钱高;再就是这种身体的劳累,似乎可解开心灵上的压抑。好像在对自己身体的近乎摧残的折磨中,可找到一种快感。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有对象。家里低子薄,又有老父亲小弟弟,自己不得不担起这份重担。但他从来没有怨言,也从来没服过别人。他认定骨头硬可抗过一切的。午饭时间到了。四儿递给他一只烟。他蹲在那儿深深吸了两口,然后拿着大傻碗到了饭篷。人们都知道背窑的饭量大,可不知道瘦小的孝亲饭量更大。两大傻碗面,不一会儿就下了肚。然后一言不发又去了坯场。他从来不午休的,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儿。窑内的砖坯越码越高,背窑的人便须上一个坡。负重上坡就更显艰难。汗水便不自禁滴在地上。滴在码好的砖坯上。当放下一摞砖坯下坡时,孝新的步子轻松得像一阵风。同伴们见了不禁笑出了声。他这敏捷的动作得自于父亲的遗传。老父亲曾是搞日游击队员,两条快腿远近闻名,在山洼里伏击了敌人,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鬼子对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老父亲后来逃跑回了村。到全国解放时,无一点功劳。不过他并不怎么在乎,只要听到人们夸他腿快,就会一脸得意。

一窑砖坯装好了,窑顶盖了土,马上就要点火。站在高高的窑顶上向四周望,居高临深,自然畅胸舒心。西面土坡上高梁要红了,密密的像一块毯子。有时见一顶草帽在移动,是农民在收割。坡下面一排排砖坯码得整齐整齐。工篷下面,砖机正在工作,一车车刚脱好的坯子拉了出来。姑娘们说说笑笑,有时对人们不时说出的几句浑话,善意的骂上几句。饭篷里厨师又在备饭了。吃什么?不知道。反正烟囱里冒烟了。东边国道上汽车像火柴盒,又像是爬动的甲壳虫,很慢很慢,但总在动着。这窑顶怎么像个公园里的塔顶呢?变一变视角,好像让人们看到了历史。

窑的下面有个洞,直通窑中心,炉火就从这儿生起。四儿早就备好了干柴木墩等引火柴。他把炉火周围用泥摸好,只留几个火眼看火候,留一个火口往里添煤。腕口粗的大炉条早就安好。炉火烧起来这里就再不能离人。炉火渐渐烧旺了,煤块烧成了黄白色。砖坯也烧红了。四儿一会儿往火口里添两揪煤,然后再用两块砖盖上,蹲在那里抽一支烟,端着一个茶锈满满的大茶缸,一口一口呡着苦茶。脸上手上擦了好多煤黑。

看火是技术活儿,肯定得用师傅带,否则一窑砖烧坏,损失就不是小数。自然看火师傅同样赚大工钱。这与孝亲背窑相比,自然优越得多。四儿比孝亲强壮,五官端端正正,只是一脸青春疙瘩。这疙瘩太多,太大了。不仅多得让自己讨厌,也大得让姑娘们讨厌了。于是他心里的火也许比炉火还要旺。对像在哪儿呢,只有未来的老仗人知道。

四哥给烧几个红薯。

小男孩抱着几个大红薯走了来。四儿开心了,端过大茶缸子说,给,先喝四哥的水,我给你烧去。小男孩喝一口,苦得直吐。四儿开心地笑了。他把红薯拿到窑顶,刨了个坑,把红薯放进去,再把土盖上。下来时,对小男孩说,玩去吧,一会儿我叫你。小男孩哪能玩到心里,守着不走。看炉眼里的火苗。炉眼里的火苗怎么那么亮,盯上一会儿,突然闭眼,火苗又成绿色了,睁开再看,火苗又是红黄红黄,真怪。不一会儿,热得满头大汗了。四哥,再喝几口水。大茶缸子端过来,咕嘟咕嘟就是一大截,也不觉得苦了。四儿让小孩出去,他要撩火。二米多长的大铁棍伸到炉孔中,一撬一撬,大块的未烧尽的炉渣掉了下来,冒着烟。一股既呛鼻又难闻的味道。四儿的徒弟正用大簸箕揪铲进铁斗子平车,一车车拉出去。不远处的灰渣坡上,捡煤的姑娘们早就等上了。一车灰渣倒出来,她们就是一阵哄抢。戴得手套都烧破了也不觉得。四儿很同情他们,总是没有全烧尽就把灰渣倒了出来。什么时候人能没有那点私心?

红薯烧熟了,焦黄焦黄,外壳硬,里面软,流着油。小男孩口水早咽了好多了。

烧窑的日数已到,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洇窑。炉火基本上灭了,要从窑顶上往里洇水。别看这道工序简单,其实最关键。因为关系到砖的成色。洇得均匀,砖就青蓝青蓝,当当响。洇得不均匀,就可能成了花砖。谁家的房子愿意用这些花砖?洇不到呢,砖又会烧焦。谁家的房子又会用这些焦砖呢。

洇好窑,炉火就全熄了,要开窑。开窑一看,是一窑上好青砖。厂长的嘴乐得合不上了。村里的副业关系到家家户户,谁不把期望往这里放呢?

劳动真是一件特别的事情。它可以创造一切。可创造财富也可创造快慰。通过劳动,可得到生存与发展,也可得到尊重与敬仰。勤快耐劳的孝亲,成家立业自然不在话下。满脸青春逗的四儿,也因为看火的手艺加了入赘女婿的砝码,男到女家幸福美满去了。小男孩呢,把这些记在了心里。他要告给后来的小孩儿们。这砖厂里曾经有好多故事的,这里的人有苦也有乐,有烦恼也有欣慰。当然最令他难忘的,还是香喷喷诱人流涎的烤红薯味道。

十三 水车声

时令当然是在初夏,一切都那么清新干净。就连哗啦哗啦的水车声都清脆得没有一丝尘迹。只见几个收工的人扛着农具,从一片翠绿夹拥的田间小道,悠闲地向家走去。

这是一幅久藏在脑际的图景,闲下来时,总会倏忽间闪现。这图景,当然来自我的家乡。

一个学期将尽,就要放暑假了。那份散着泥土与青稞气息的田间韵致,就要迎面而来了。你不得不感觉到一种急切的心跳。

十几里外的大姨家,会给自己留下些新鲜的经历。位置是家中老大,没有体会到结伴的快乐。暑假里去大姨家,表哥会成全你的想法。腰间别把镰刀,臂上挽只柳条筐,相伴几个伙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走进了田野。

道旁,渠堰上绿草满铺了。那是什么?灰条,叶子厚厚的,正面光亮亮,背面却灰白灰白,滑滑的似有一层粉沫。还有长满细圆丝条饱含汁液的含蓬,都是上好的猪菜。哪又是什么?甜蕨菜、苦蕨菜、玉谷、薭草、芦草、车前草,还有大叶子的棉叶,拖着长长蔓的拖麻……这些野草都有特别用处。甜蕨菜挖回来,泡在冷水里浸一晚,就可去了苦味,然后开水煮煮,就是一道好菜,可败火,可消毒。苦蕨菜太苦,就喂羊了。玉谷、稗草、芦草,羊最爱吃。棉叶叶子又大,又光滑,绵绵的感觉像布一样,采上一大把,可做女孩子们染红指节的包布。大叶片的车前草,会有一根长长的茎干立在中间,上面长满小圪瘩,到秋天时,会长满了小籽,这车前籽可入药,有利尿除湿的作用。

这是在劳动吗?是,却又不是,纯粹是在玩儿,是在体验大自然的亲和。

慢慢地走到发出哗啦哗啦声音的水车旁,清凉的井水被一条铁链绞了上来,出水口就那么一股股不停地涌着,泛着泡沫,怎么就没有个完?我捧一捧,尝一尝,爽。井旁边的蔓陀罗花开了,喇叭状的花朵,红、黄、白、蓝好多种颜色。表哥说,这花切下来,吸吸花筒,很甜很甜。我试了试,真的。

一排排的白杨树、垂柳、榆树,顺着大道渐渐变小,最后缩成了一点。偶尔有一片树林,在田野的一角。或许是育树苗的苗圃?郁郁葱葱的,更给人凉爽感觉。捡几片风吹落的杨树叶,放在鼻子上闻闻,凉滋滋的感觉,美极了。那些树皮,光滑的、粗糙的、顺纹的、横纹的,感觉那么人性,特别亲切。哪像那些苍白冷硬的水泥石块墙面,总给人陌生的不适感觉。而再伴上那些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啾啾唧唧的鸟叫声,哗啦哗啦的水车声时,完全就像是在做梦。是阳光下的梦吗?

一个人在儿时所经历的一切,会决定他的一生。只要在记忆形成的年龄里,见到的是田野、绿草、绿树,听到的是鸟鸣,不管他将来干什么工作,去到哪里,他的骨子里,永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

晚上,很累了,懒懒地躺在床上,四周静极了。而我的耳际,依稀又听到哗啦哗啦的水车声了,而且觉得越来越大。

为什么这声音这么清脆,这么清晰?似乎还能听出水的凉滋滋的味道。

十四 老杨树

出村口往南一里许,文峪河斜刺里伸了过来。河岸在翠绿笼罩中,郁郁葱葱的。又生机勃勃地向西南延伸了去。村口小道在这里转了个弯儿,蜿蜒上了河岸。小道两旁,柳树林、菜地、池塘顺序排列着。最引人注意的是,小道南边田地里的两棵老杨树。

老杨树究竟有多大年龄,人们说不清,年纪大点的人说,他们小时就长在那里了。面对这两棵树,总觉得有许多疑问。为什么不成林不成排就那么突兀?谁栽的?干什么用?怎么不长在道边、岸上或者坟场,怎么就长在平展展的田地里呢?那么碍眼。然而这些疑问并不须解释的。

树就在那儿长着,高高的,挺挺的,冠那么大。它是村子的标志。外出的人们要离开村子了,越来越远时,回头看看它,不免有点伤感,然而为了生计只得艰难地挥挥手,扭头去了。外地返乡的人们远远的看到它了,心里便有了着落。而那些女人们呢,早把它记成了习以为常的景致。她们在做完饭后,出门叫自己的丈夫孩子吃饭,抬头南望,不经意间老杨树就进了眼帘。在她们心目中,这老杨树是什么呢?也许是个不怎么经意的物件,也许是个什么象征,或者在潜意识中就是一种偶像。因为那杨树总是那么坚定,那么敦厚,不言不语地在那里坚守着,像一尊神,又像两个哨兵。

站在河岸上看,老杨树的形象又有些不同。午阳高照,杨树叶子不像清晨时那么精神。好像有点疲惫,松松地耷拉着,树枝静静地伸展着,没有一丝风,静得出奇,一切都那么安祥。道北面的柳树,似乎在仰首瞻望,是在膜拜?还是朝觐?说不清楚。当一阵凉爽的风吹来时,一切才会动起来。枝条轻轻摇动,叶子随其翻覆,发出闪闪烁烁的反光。是树动了还是风动了,也许是看树的人心里在动。

世上万物,美在距离,保留一段距离,便会将其特质升华。然而对于老杨树,我总想近距离亲近一下。

那一天,也是一个午中,我和同伴来到老杨树下。树冠遮出了一大片阴凉。土地湿湿的,散着泥土味。羊耳草、车前草、稗草、芦草、玉谷草、苍耳草好多种草在树下滋生,好像这儿是它们的家。而杨树呢,就像它们的家长。多么和谐安祥的一个大家庭!草丛里,蚱蜢一跳一跳的。它的伪装怎么那么巧妙,憩在稗草上,你就认为是一片叶子。可不留心动一下时,它跳了,飞了,发出扎扎的展翅声。肮脏的田牛钻在洒满粪的泥土里,有滋有味地忙碌。蝼蛄蚯蚓也会把土翻得松松的。蜻蜓飞在空中,看吧,就是一架直升飞机,一动不动。我一步步靠近杨树,原来树杆并不像远望时那么细挺,简直就是粗壮厚实的一堵墙。两个人伸开双臂也合抱不住。怎么这么大呢?树皮也不是想像中那么光滑、干净。而是那么粗糙,粗糙得都不欲去触摸。定睛看,一串蚂蚁从树根爬上去了,爬了好高,看着看着看不到了,只看到树枝那么多,树冠那么大。我的脖子都仰得酸酸的了,低头看到地上落了好多杨树叶,大都是萎黄的。不知绿绿的新鲜叶子,细看什么样子。捡块石子向上抛去,几片叶子便轻轻地飘了下来。捡起一片,见叶边卷曲成不规则形,略有些锯齿。闻了闻,味道好清新,贴在脸上,凉凉的感觉。我想这叶片定是老杨树戴在头上的花儿。

老杨树真像是一位长者。它经历了多少岁月,记忆了多少故事啊。可是没有人能听懂它的言语的。也许他会把许多故事藏在心里,带到将来吧。也许它正在等待?等待一位知音来解读它的内心,了解它的所见所闻。可是这位知音是谁,什么时候来呢?须要千年还是万年?不知道。

十五 打枣

大区是个山坡,小区是又一个山坡,两个山坡离得很近,但不相连着,是一个土梁上的两块地方。这两块地方很出名,是因为枣树。大区小区都长满了枣树。吕梁山里象这样的枣树坡太多了,多得你都难以分清,但大区小区很有些不同,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很小的时候去到姥姥家,总听舅舅们说大区小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年全村集体打枣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秋天的一天,天气格外好。队长看看时令,就准备安排打枣。要打枣,早一天就要安排。晚上高音喇叭里就传来广播声:“明天去大区小区打枣儿啦,家家做好准备啊”。听了这个消息,全村人都笑逐颜开了。因为一年一度的打枣,几乎就成了一个节日,是全村人难得的一次集体活动。第二天,天刚亮,人们就开始嚷嚷了。

“打枣儿了,篮子、棍子准备好了吗?”

“拉住婶,你家二保能不能去?”

“他有事,我和他爸爸去吧。”……

一边嚷嚷打招呼,街道上已有勤快点的人向沟里走去了,于是沟里就热闹起来,有提柳条筐的,有肩上搭口袋的,说着笑着过了沟,延小路上到坡顶的枣树林。

大区地面大一些,枣树一排一排顺坡长着,有高有低。树下长着些豆角之类的作物,树上一串一串的枣子大都已红了,有少数几个红了一半,有的还只是红了嘴嘴。但时令已到,全部能打了。人们一堆一伙到了树下,有点急不可耐。但不敢轻易动的,得等队长下令。队长见人们来得差不多了,开始喊话:“今年的枣儿不赖,咱们还是老规矩,男的用棍子打,女的在下面捡,今天一天全部收完啊。”边说,胡子还一翘一翘。最后还交待了一句:“不敢多吃啊,要拉肚子的。”妇女们哄地笑了。“没事儿,放心吧。”队长的话还没说完,性急的人一棍子早打在树上了,那枣儿就像雨点一样涮涮地落了下来。二保老婆的头上先被枣儿敲了好几下。三媳妇家三岁的小子被枣儿砸得哭了。更多的妇女孩子们在地上左一个右一个地捡着,不一会儿一篮子满了,倒在大堆儿上。

双双老婆抬着头叫喊树上的双双:“你慢点吧,别掉下来。”双双笑着说:“没事,给你个最大的。”说着从树上扔下一个又红又大的枣儿。媳妇接住放到嘴里。“嗯,今年的枣儿不赖”。“呐,再给你一个旋口口的”。他们把刚红了个嘴嘴的叫旋口口。媳妇嗔怒:“好的你吃了,就给我个旋口口?”大多数人说话含含糊糊的,因为他们手不停,嘴也不停,嚼着枣儿,说着浑话。“三保,每年打枣就你劲儿大,口袋里装得满满的,给那个姑娘送呀”。“送枣儿也找不下个对象?”三保脸一红。“你要就给你吧。”看他羞红了脸,媳妇们都笑了。她们就爱逗他玩。

整个树林里笑声、闹声、打枣声、孩子的哭声、叫声此起彼伏,这个地方好热闹。

中午时分,大区里的枣儿打得差不多了,人们绕过一个梁到了小区。小区的枣树少,枣儿却比大区的好吃。大区的枣儿品种不好,枣的样子也不俏,长长的,中间稍瘦些,有点呆头呆脑,吃起来不甜也不太脆,有种木木的感觉。小区的枣儿是俊枣,小巧圆润,又甜又脆,枣核还小,人们叫星星枣,都爱吃。于是人们衣服口袋里都鼓鼓的了。队长见人们又吃又装,也不去管。一年就一次,吃去吧,一个人肚子能有多大呢。不过一会儿他看到几个媳妇们下沟底了,心说,再让你们贪吃,拉断肠子也不受屈。

……

大区小区是在偏远些的山坡上,平时并不会这么热闹的。平时,人们在另一山坡顶上的村子边上,向北边看,只会看到两片枣树林。冬天时节,黄土坡上骨梗坚挺的树干插在黄土中,树枝左伸右展,顾盼有姿。到春天,会渐渐地看到树上生出些枣牙儿来。几天不见,树枝上就染了一抹绿。又过一段时间,树就全绿了。坡上也长了绿草,偶尔会见有放羊的老汉领着一群羊去吃草。又过一段时间,枣花儿要开了,坡上就可见到养蜂老汉的蜂箱,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摆放着。不过人们是没心思去到那里看的。树有什么好看?羊又有什么好看?蜂儿更没看头,不小心还要被蜇一下,不是眼肿就是脸肿,何苦呢。只有到了秋天的这几天,枣子成熟了,才把人们吸引了来。

队长看到太阳已大偏了西方,枣儿也打得差不多了,招呼人们收工。人们呢,开开心心向家走去。晚上队里就会把枣子分到各家各户。不过人们在以后的十几天里,实在不稀罕吃这些枣儿了。人们感觉,那东西吃多了真是不好受。

枣子收完了,大区小区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第二年才又会热闹起来,这样不知重复多少年了。如今不知道还是不是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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